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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柳家大院  這兩天我們的大院里又透著熱鬧,出了人命。  事情可不能由這兒說起,得打頭兒來。先交代我自己吧,我是個算命的先生。我也賣過酸棗、落花生什么的,那可是先前的事了。現在我在街上擺卦攤,好了呢,一天也抓弄個三毛五毛的。老伴兒早死了,兒子拉洋車。我們爺兒倆住著柳家大院的一間北房。  除了我這間北房,大院里還有二十多間房呢。一共住著多少家子?誰記得清!住兩間房的就不多,又搭上今天搬來,明天又搬走,我沒有那么好記性。大家見面招呼聲“吃了嗎”,透著和氣;不說呢,也沒什么。大家一天到晚為嘴奔命,沒有工夫扯閑話兒。愛說話的自然也有啊,可是也得先吃飽了。  還就是我們爺兒倆和王家可以算作老住戶,都住了一年多了。早就想搬家,可是我這間屋子下雨還算不十分漏;這個世界哪去找不十分漏水的屋子?不漏的自然有哇,也得住得起呀!再說,一搬家又得花三份兒房錢,莫如忍著吧。晚報上常說什么“平等”,銅子兒不平等,什么也不用說。這是實話。就拿媳婦們說吧,娘家要是不使彩禮,她們一定少挨點揍,是不是?  王家是住兩間房。老王和我算是柳家大院里最“文明”的人了。“文明”是三孫子,話先說在頭里。我是算命的先生,眼前的字兒頗念一氣。天天我看倆大子的晚報。“文明”人,就憑看篇晚報,別裝孫子啦!老王是給一家洋人當花匠,總算混著洋事。其實他會種花不會,他自己曉得;若是不會的話,大概他也不肯說。給洋人院里剪草皮的也許叫作花匠;無論怎說吧,老王有點好吹。有什么意思?剪草皮又怎么低下呢?老王想不開這一層。要不怎么我們這種窮人沒起色呢,窮不是,還好吹兩句!大院里這樣的人多了,老跟“文明”人學;好象“文明”人的吹胡子瞪眼睛是應當應分。反正他掙錢不多,花匠也罷,草匠也罷。  老王的兒子是個石匠,腦袋還沒石頭順溜呢,沒見過這么死巴的人。他可是好石匠,不說屈心話。小王娶了媳婦,比他小著十歲,長得象擱陳了的窩窩頭,一腦袋黃毛,永遠不樂,一挨揍就哭,還是不短挨揍。老王還有個女兒,大概也有十四五歲了,又賊又壞。他們四口住兩間房。  除了我們兩家,就得算張二是老住戶了;已經在這兒住了六個多月。雖然欠下倆月的房錢,可是還對付著沒叫房東給攆出去。張二的媳婦嘴真甜甘,會說話;這或者就是還沒叫攆出去的原因。自然她只是在要房租來的時候嘴甜甘;房東一轉身,你聽她那個罵。誰能不罵房東呢;就憑那么一間狗窩,一月也要一塊半錢?!可是誰也沒有她罵得那么到家,那么解氣。連我這老頭子都有點愛上她了,不是為別的,她真會罵。可是,任憑怎么罵,一間狗窩還是一塊半錢。這么一想,我又不愛她了。沒有真力量,罵罵算得了什么呢。  張二和我的兒子同行,拉車。他的嘴也不善,喝倆銅子的“貓尿”能把全院的人說暈了;窮嚼!我就討厭窮嚼,雖然張二不是壞心腸的人。張二有三個小孩,大的檢煤核,二的滾車轍,三的滿院爬。  提起孩子來了,簡直的說不上來他們都叫什么。院子里的孩子足夠一混成旅,怎能記得清楚呢?男女倒好分,反正能光眼子就光著。在院子里走道總得小心點;一慌,不定踩在誰的身上呢。踩了誰也得鬧一場氣。大人全別著一肚子委屈,可不就抓個碴兒吵一陣吧。越窮,孩子越多,難道窮人就不該養孩子?不過,窮人也真得想個辦法。這群小光眼子將來都干什么去呢?又跟我的兒子一樣,拉洋車?我倒不是說拉洋車就低賤,我是說人就不應當拉車;人嘛,當牛馬?可是,好些個還活不到能拉車的年紀呢。今年春天鬧瘟疹,死了一大批。最愛打孩子的爸爸也咧著大嘴哭,自己的孩子哪有不心疼的?可是哭完也就完了,小席頭一卷,夾出城去;死了就死了,省吃是真的。腰里沒錢心似鐵,我常這么說。這不象一句話,總得想個辦法!  除了我們三家子,人家還多著呢。可是我只提這三家子就夠了。我不是說柳家大院出了人命嗎?死的就是王家那個小媳婦。我說過她象窩窩頭,這可不是拿死人打哈哈。我也不是說她“的確”象窩窩頭。我是替她難受,替和她差不多的姑娘媳婦們難受。我就常思索,憑什么好好的一個姑娘,養成象窩窩頭呢?從小兒不得吃,不得喝,還能油光水滑的嗎?是,不錯,可是憑什么呢?  少說閑話吧;是這么回事:老王第一個不是東西。我不是說他好吹嗎?是,事事他老學那些“文明”人。娶了兒媳婦,喝,他不知道怎么好了。一天到晚對兒媳婦挑鼻子弄眼睛,派頭大了。為三個錢的油,兩個大的醋,他能鬧得翻江倒海。我知道,窮人肝氣旺,愛吵架。老王可是有點存心找毛病;他鬧氣,不為別的,專為學學“文明”人的派頭。他是公公;媽的,公公幾個銅子兒一個!我真不明白,為什么窮小子單要充“文明”,這是哪一股兒毒氣呢?早晨,他起得早,總得也把小媳婦叫起來,其實有什么事呢?他要立這個規矩,窮酸!她稍微晚起來一點,聽吧,這一頓揍!  我知道,小媳婦的娘家使了一百塊的彩禮。他們爺兒倆大概再有一年也還不清這筆虧空,所以老拿小媳婦出氣。可是要專為這一百塊錢鬧氣,也倒罷了,雖然小媳婦已經夠冤枉的。他不是專為這點錢。他是學“文明”人呢,他要作足了當公公的氣派。他的老伴不是死了嗎,他想把婆婆給兒媳婦的折磨也由他承辦。他變著方兒挑她的毛病。她呢,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可懂得什么?跟她耍排場?我知道他那些排場是打哪兒學來的:在茶館里聽那些“文明”人說的。他就是這么個人——和“文明”人要是過兩句話,替別人吹幾句,臉上立刻能紅堂堂的。在洋人家里剪草皮的時候,洋人要是跟他過一句半句的話,他能把尾巴擺動三天三夜。他確是有尾巴。可是他擺一輩子的尾巴了,還是他媽的住破大院啃窩窩頭。我真不明白!  老王上工去的時候,把磨折兒媳婦的辦法交給女兒替他辦。那個賊丫頭!我一點也沒有看不起窮人家的姑娘的意思;她們給人家作丫環去呀,作二房去呀,是常有的事(不是應該的事),那能怨她們嗎?不能!可是我討厭王家這個二妞,她和她爸爸一樣的討人嫌,能鉆天覓縫地給她嫂子小鞋穿,能大睜白眼地亂造謠言給嫂子使壞。我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壞,她是由那個洋人供給著在一個學校念書,她一萬多個看不上她的嫂子。她也穿一雙整鞋①,頭發上也戴著一把梳子,瞧她那個美!我就這么琢磨這回事:世界上不應當有窮有富。可是窮人要是狗著②有錢的,往高處爬,比什么也壞。老王和二妞就是好例子。她嫂子要是作一雙青布新鞋,她變著方兒給踩上泥,然后叫他爸爸罵兒媳婦。我沒工夫細說這些事兒,反正這個小媳婦沒有一天得著好氣;有的時候還吃不飽。  小王呢,石廠子在城外,不住在家里。十天半月地回來一趟,一定揍媳婦一頓。在我們的柳家大院,揍兒媳婦是家常便飯。誰叫老婆吃著男子漢呢,誰叫娘家使了彩禮呢,挨揍是該當的。可是小王本來可以不揍媳婦,因為他輕易不家來,還愿意回回鬧氣嗎?哼,有老王和二妞在旁邊挑撥啊。老王罰兒媳婦挨餓,跪著;到底不能親自下手打,他是自居為“文明”人的,哪能落個公公打兒媳婦呢?所以挑唆兒子去打;他知道兒子是石匠,打一回勝似別人打五回的。兒子打完了媳婦,他對兒子和氣極了。二妞呢,雖然常擰嫂子的胳臂,可也究竟是不過癮,恨不能看著哥哥把嫂子當作石頭,一下子捶碎才痛快。我告訴你,一個女人要是看不起另一個女人的,那就是活對頭。二妞自居女學生;嫂子不過是花一百塊錢買來的一個活窩窩頭。  王家的小媳婦沒有活路。心里越難受,對人也越不和氣;全院里沒有愛她的人。她連說話都忘了怎么說了。也有痛快的時候,見神見鬼地鬧撞客①。總是在小王揍完她走了以后,她又哭又說,一個人鬧歡了。我的差事來了,老王和我借憲書,抽她的嘴巴。他怕鬼,叫我去抽。等我進了她的屋子,把她安慰得不哭了——我沒抽過她,她要的是安慰,幾句好話——他進來了,掐她的人中,用草紙熏;其實他知道她已緩醒過來,故意的懲治她。每逢到這個節骨眼,我和老王吵一架。平日他們吵鬧我不管;管又有什么用呢?我要是管,一定是向著小媳婦;這豈不更給她添毒?所以我不管。不過,每逢一鬧撞客,我們倆非吵不可了,因為我是在那兒,眼看著,還能一語不發?奇怪的是這個,我們倆吵架,院里的人總說我不對;婦女們也這么說。他們以為她該挨揍。他們也說我多事。男的該打女的,公公該管教兒媳婦,小姑子該給嫂子氣受,他們這群男女信這個!怎么會信這個呢?誰教給他們的呢?哪個王八蛋的“文明”可笑,又可哭!  前兩天,石匠又回來了。老王不知怎么一時心順,沒叫兒子揍媳婦,小媳婦一見大家歡天喜地,當然是喜歡,臉上居然有點象要笑的意思。二妞看見了這個,仿佛是看見天上出了兩個太陽。一定有事!她嫂子正在院子里作飯,她到嫂子屋里去搜開了。一定是石匠哥哥給嫂子買來了貼己的東西,要不然她不會臉上有笑意。翻了半天,什么也沒翻出來。我說“半天”,意思是翻得很詳細;小媳婦屋里的東西還多得了嗎?我們的大院里一共也沒有兩張整桌子來,要不怎么不鬧賊呢。我們要是有錢票,是放在襪筒兒里。  二妞的氣大了。嫂子臉上敢有笑容?不管查得出私弊查不出,反正得懲治她!  小媳婦正端著鍋飯澄米湯,二妞給了她一腳。她的一鍋飯出了手。“米飯”!不是丈夫回來,誰敢出主意吃“飯”!她的命好象隨著飯鍋一同出去了。米湯還沒澄干,稀粥似的白飯攤在地上。她拚命用手去捧,滾燙,顧不得手;她自己還不如那鍋飯值錢呢。實在太熱,她捧了幾把,疼到了心上,米汁把手糊住。她不敢出聲,咬上牙,扎著兩只手,疼得直打轉。  “爸!瞧她把飯全灑在地上啦!”二妞喊。  爺兒倆全出來了。老王一眼看見飯在地上冒熱氣,登時就瘋了。他只看了小王那么一眼,已然是說明白了:“你是要媳婦,還是要爸爸?”  小王的臉當時就漲紫了,過去揪住小媳婦的頭發,拉倒在地。小媳婦沒出一聲,就人事不知了。  “打!往死了打!打!”老王在一旁嚷,腳踢起許多土來。二妞怕嫂子是裝死,過去擰她的大腿。  院子里的人都出來看熱鬧,男人不過來勸解,女的自然不敢出聲;男人就是喜歡看別人揍媳婦——給自己的那個老婆一個榜樣。  我不能不出頭了。老王很有揍我一頓的意思。可是我一出頭,別的男人也蹭過來。好說歹說,算是勸開了。  第二天一清早,小王老王全去工作。二妞沒上學,為是繼續給嫂子氣受。  張二嫂動了善心,過來看看小媳婦。因為張二嫂自信會說話,所以一安慰小媳婦,可就得罪了二妞。她們倆抬起來了。當然二妞不行,她還說得過張二嫂!“你這個丫頭要不……,我不姓張!”一句話就把二妞罵悶過去了,“三禿子給你倆大子,你就叫他親嘴;你當我沒看見呢?有這么回事沒有?有沒有?”二嫂的嘴就堵著二妞的耳朵眼,二妞直往后退,還說不出話來。  這一場過去,二妞搭訕著上了街,不好意思再和嫂子鬧了。  小媳婦一個人在屋里,工夫可就大啦。張二嫂又過來看一眼,小媳婦在炕上躺著呢,可是穿著出嫁時候的那件紅襖。張二嫂問了她兩句,她也沒回答,只扭過臉去。張家的小二,正在這么工夫跟個孩子打起來,張二嫂忙著跑去解圍,因為小二被敵人給按在底下了。  二妞直到快吃飯的時候才回來,一直奔了嫂子的屋子去,看看她作好了飯沒有。二妞向來不動手作飯,女學生嘛!一開屋門,她失了魂似的喊了一聲,嫂子在房梁上吊著呢!一院子的人全嚇驚了,沒人想起把她摘下來,誰肯往人命事兒里攙合呢?  二妞捂著眼嚇成孫子了。“還不找你爸爸去?!”不知道誰說了這么一句,她扭頭就跑,仿佛鬼在后頭追她呢。老王回來也傻了。小媳婦是沒有救兒了;這倒不算什么,臟了房,人家房東能饒得了他嗎?再娶一個,只要有錢,可是上次的債還沒歸清呢!這些個事叫他越想越氣,真想咬吊死鬼兒幾塊肉才解氣!  娘家來了人,雖然大嚷大鬧,老王并不怕。他早有了預備,早問明白了二妞,小媳婦是受張二嫂的挑唆才想上吊;王家沒逼她死,王家沒給她氣受。你看,老王學“文明”人真學得到家,能瞪著眼扯謊。  張二嫂可抓了瞎,任憑怎么能說會道,也禁不住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人命,就是自己能分辯,丈夫回來也得鬧一陣。打官司自然是不會打的,柳家大院的人還敢打官司?可是老王和二妞要是一口咬定,小媳婦的娘家要是跟她要人呢,這可不好辦!柳家大院的人是有眼睛的,不過,人命關天,大家不見得敢幫助她吧?果然,張二一回來就聽說了,自己的媳婦惹了禍。誰還管青紅皂白,先揍完再說,反正打媳婦是理所當然的事。張二嫂挨了頓好的。  小媳婦的娘家不打官司;要錢;沒錢再說厲害的。老王怕什么偏有什么;前者娶兒媳婦的錢還沒還清,現在又來了一檔子!可是,無論怎樣,也得答應著拿錢,要不然屋里放著吊死鬼,才不象句話。  小王也回來了,十分象個石頭人,可是我看得出,他的心里很難過,誰也沒把死了的小媳婦放在心上,只有小王進到屋中,在尸首旁邊坐了半天。要不是他的爸爸“文明”,我想他決不會常打她。可是,爸爸“文明”,兒子也自然是要孝順了,打吧!一打,他可就忘了他的胳臂本是砸石頭的。他一聲沒出,在屋里坐了好大半天,而且把一條新褲子——就是沒補釘呀——給媳婦穿上。他的爸爸跟他說什么,他好象沒聽見。他一個勁兒地吸蝙蝠牌的煙,眼睛不錯眼珠地看著點什么——別人都看不見的一點什么。  娘家要一百塊錢——五十是發送小媳婦的,五十歸娘家人用。小王還是一語不發。老王答應了拿錢。他第一個先找了張二去。“你的媳婦惹的禍,沒什么說的,你拿五十,我拿五十;要不然我把吊死鬼搬到你屋里來。”老王說得溫和,可又硬張。  張二剛喝了四個大子的貓尿,眼珠子紅著。他也來得不善:“好王大爺的話,五十?我拿!看見沒有?屋里有什么你拿什么好了。要不然我把這兩個大孩子賣給你,還不值五十塊錢?小三的媽!把兩個大的送到王大爺屋里去!會跑會吃,決不費事,你又沒個孫子,正好嘛!”  老王碰了個軟的。張二屋里的陳設大概一共值不了幾個銅子兒!倆孩子叫張二留著吧。可是,不能這么輕輕地便宜了張二;拿不出五十呀,三十行不行?張二唱開了打牙牌①,好象很高興似的。“三十干嗎?還是五十好了,先寫在賬上,多喒我叫電車軋死,多喒還你。”  老王想叫兒子揍張二一頓。可是張二也挺壯,不一定能揍得了他。張二嫂始終沒敢說話,這時候看出一步棋來,乘機會自己找找臉:“姓王的,你等著好了,我要不上你屋里去上吊,我不算好老婆,你等著吧!”  老王是“文明”人,不能和張二嫂斗嘴皮子。而且他也看出來,這種野娘們什么也干得出來,真要再來個吊死鬼,可得更吃不了兜著走了。老王算是沒敲上張二。  其實老王早有了“文明”主意,跟張二這一場不過是虛晃一刀。他上洋人家里去,洋大人沒在家,他給洋太太跪下了,要一百塊錢。洋太太給了他,可是其中的五十是要由老王的工錢扣的,不要利錢。  老王拿著回來了,鼻子朝著天。  開張殃榜就使了八塊;陰陽生要不開這張玩藝,麻煩還小得了嗎。這筆錢不能不花。  小媳婦總算死得“值”。一身新紅洋緞的衣褲,新鞋新襪子,一頭銀白銅的首飾。十二塊錢的棺材。還有五個和尚念了個光頭三①。娘家弄了四十多塊去;老王無論如何不能照著五十的數給。  事情算是過去了,二妞可遭了報,不敢進屋子。無論干什么,她老看見嫂子在房梁上掛著呢。老王得搬家。可是,臟房誰來住呢?自己住著,房東也許馬馬虎虎不究真兒;搬家,不叫賠房才怪呢。可是二妞不敢進屋睡覺也是個事兒。況且兒媳婦已經死了,何必再住兩間房?讓出那一間去,誰肯住呢?這倒難辦了。  老王又有了高招兒,兒媳婦一死,他更看不起女人了。四五十塊花在死鬼身上,還叫她娘家拿走四十多,真堵得慌。因此,連二妞的身份也落下來了。干脆把她打發了,進點彩禮,然后趕緊再給兒子續上一房。二妞不敢進屋子呀,正好,去她的。賣個三百二百的除給兒子續娶之外,自己也得留點棺材本兒。  他搭訕著跟我說這個事。我以為要把二妞給我的兒子呢;不是,他是托我給留點神,有對事的外鄉人肯出三百二百的就行。我沒說什么。  正在這個時候,(www.lz13.cn)有人來給小王提親,十八歲的大姑娘,能洗能作,才要一百二十塊錢的彩禮。老王更急了,好象立刻把二妞鏟出去才痛快。  房東來了,因為上吊的事吹到他耳朵里。老王把他唬回去了:房臟了,我現在還住著呢!這個事怨不上來我呀,我一天到晚不在家;還能給兒媳婦氣受?架不住有壞街坊,要不是張二的娘們,我的兒媳婦能想得起上吊?上吊也倒沒什么,我呢,現在又給兒子張羅著,反正混著洋事,自己沒錢呀,還能和洋人說句話,接濟一步。就憑這回事說吧,洋人送了我一百塊錢!  房東叫他給唬住了,跟旁人一打聽,的的確確是由洋人那兒拿來的錢。房東沒再對老王說什么,不便于得罪混洋事的。可是張二這個家伙不是好調貨,欠下兩個月的房租,還由著娘們拉舌頭扯簸箕,攆他搬家!張二嫂無論怎么會說,也得補上倆月的房錢,趕快滾蛋!  張二搬走了,搬走的那天,他又喝得醉貓似的。張二嫂臭罵了房東一大陣。  等著看吧。看二妞能賣多少錢,看小王又娶個什么樣的媳婦。什么事呢!“文明”是孫子,還是那句!   老舍作品_老舍散文集 老舍名言名句 老舍:聽來的故事分頁:123

沈從文:七個野人與最后一個迎春節  迎春節,凡屬于北溪村中的男子,全為家釀燒酒醉倒了。  據說在某城,痛飲是已成為有干禁例的事了,因為那里有官,有了官,凡是近于荒唐的事是全不許可了。有官的地方,是漸漸會興盛起來,道義與習俗傳染了漢人的一切,種族中直率慷慨全會消滅,迎春節的痛飲禁止,倒是小事中的小事,算不得怎樣可惜,一切都得不同了!將來的北溪,也許有設官的一天吧?到那時人人成天納稅,成天繳公債,成天辦站,小孩子懂到見了兵就害怕,家犬懂到不敢向穿灰衣人亂吠,地方上每個人皆知道了一些禁律,為了逃避法律,人人全學會了欺詐,這一天終究會要來吧。什么時候北溪將變成那類情形,是不可知的,然而這一天年青人大約可以見到的。地方上,勇敢如獅的人,徒手可以搏野豬,對于地方的進化,他們是無從用力制止的。年高有德的長輩,眼見到好風俗為大都會文明侵入毀滅,也是無可奈何的。凡是有地位一點的人,都知道新的習慣行將在人心中生長,代替那舊的一切,在這迎春節,用燒酒醉倒是普遍的事!他們要醉倒,對于事情不再過問,在醉中把恐嚇失去,則這佳節所給他們的應有的歡喜,仍然可以在夢中得到了。  仍然是耕田,仍然是砍柴栽菜,地方新的進步只是要他們納捐,要他們在一切極瑣碎極難記憶的規則下走路吃飯。有了內戰時,便把他們壯年能作工的男子拉去打仗,這是有政府時對于平民的好處。什么人要這好處沒有?族長,鄉約或經紀人,賣肉的屠戶,賣酒的老板,有了政府他就得到幸福沒有?做田的,打魚的,行巫術的,賣藥賣布的,政府能使他們生活得更安穩一點沒有?  他們愿意知道的,是牛羊在有了官的地方,會不會發生瘟疫?苦牛羊仍然得發瘟,那就證明無須乎官了。不過這時他們還能吃不上稅的家釀燒酒,還能在這社節中舉行那尚保留下來的風俗,聚合了所有年青男女來唱歌作樂,聚合了所有老年人在大節中講述各樣的光榮歷史與漁農知識,男子還不會出去當兵,女子也尚無做娼妓的女子,老年人則更能盡老年人責任。未來的事誰知道呢?過去的不能挽回,未來的無從抵擋,也是自然的事!“醉了的,你們睡吧,還有那不曾醉倒的,你們把葫蘆中的酒向肚中灌吧。”這個歌,近來唱時是變成凄涼的喪歌,失去當年的意思了。?  照到這辦法把自己灌醉的是太多了。只有一個地方的一群男子不會醉倒,他們面前沒有酒也沒有酒葫蘆,只是一堆焚得通紅的火。他們人一共是七個,七個之中有六個年紀青青的,只有一個約莫有四十五歲左右。大房子中焚了一堆柴根,七個人圍著這一堆火坐下,火中時時爆著小小的聲音。那年長的男子便用長鐵箸撥動未焚的柴燼,它跌到火中心去。  房中無一盞燈,但熊熊的火光已照出這七個樸質的臉孔,且將各個人的身軀向各方畫出不規則的暗影了。  那年長的漢子,撥了一陣火,忽然又把那鐵箸捏緊向地面用力筑,憤憤的說道:“一切是完了,這一個迎春節應當是最后一個了。一切是,……喝呀,醉呀,多少人還是這樣想!他們愿意醉死,也不問明天的事。他們都不愿意見到穿號衣的人來此!他們都明白此后族中男子將墮落女子也將懶惰了!他們比我們是更能明白許多許多事的。新的制度來代替舊的習慣,到那時,他們地位以及財產全搖動了。……但是這些東西還是喝呀!喝呀!”  全屋默然無聲音,老人的話說完這屋中又只有火星爆裂的微聲了。  靜寂中,聽得出鄰居劃拳的嚷聲與唱歌聲音。許許多人是在一杯兩杯情形中伏到桌上打鼾了。許許多人是喝得頭腦發暈伏在兒子肩上回家了。許許多人是在醉中痛哭狂歌了。這些人,在平時,卻完完全全是有業知分的正派人,一年之中的今日,歷來為神核準的放縱,僅有的荒唐,把這些人變成另外一個種族了。  奇怪的是在任何地方情形如彼,而在此屋中的眾人卻如此。年長人此時不醉倒在地,年青人此時不過相好的女人家唱歌吹笛,只沉悶的在一堆火旁,真是極不合理的一件事!  迎春節到了最后的一個,即或如所說,在他人,也是更非用沉醉狂歡來與這唯一殘余的好習慣致別不可的。這里則七個人七顆心只在一堆火上,且隨到火星爆裂,終于消失了。  諸人的沉默,在沉默中可以把這屋子為讀者一述。屋為土窯屋,高大象衙門,寬敞如公所。屋頂高聳為泄煙窗,屋中火堆的煙即向上竄去。屋之三面為大土磚封合,其一面則用生牛皮作簾,簾外是大坪。屋中除有四鋪木床數件粗木家具及一大木柜外,壁上全是軍器與獸皮。一新剝虎皮掛在壁當中,虎頭已達屋頂尾則拖到地上。尚有野雞與兔,一大堆,懸在從屋頂垂下的大藤鉤上。從一切的陳設上看來,則這人家是獵戶無疑了。  這土屋主人,即火堆旁年長的一位。他以打獵為業,那壁上的虎皮就是上月他一個人用獵槍打斃的。其余六人則全是這人的徒弟。徒弟從各族有身分的家庭中走來,學習設阱以及一切拳棍醫藥,這有學問的人則略無厭倦的在作師傅時光中消磨了自己壯年。他每天引這些年青人上山,在家中時則把年青人聚在一處來說一切有益的知識。他凡事以身作則,忍耐勞苦,使年青人也各能將性情訓練得極其有用。他不禁止年青人喝酒唱歌,但他在責任上教給了年青人一切向上的努力,酒與婦人是在節制中始能接近的。至于徒弟六人呢?勇敢誠實,原有的天賦,經過師傅德行的琢磨,知慧的陶冶,一個完人應具的一切,在任何一個徒弟中全不缺少。他們把這年長人當作父親,把同伴當作兄弟,遵守一切的約束,和睦無所猜忌,日在歡喜中過著日子。他們上山打獵,下山與人作公平的交易。他們把山上的鳥獸打來換一切所需要的東西:槍彈,火藥,箭頭,藥酒,無一不是用所獲得的鳥獸換來。他們運氣好時,還可以換取從遠方運來的戒子絨帽之類。他們作工吃飯,在世界上自由的生活,全無一切苦楚。他們用槍彈把鳥獸獵來,復用歌聲把女人引到山中。  這屬于另一世界的人,也因為聽到鄰近有設了官設了局的事情,想起不久這樣情形將影響到北溪,所以幾個年青人,本應在迎春節各穿新衣,把所有野雞、毛兔、山菇、果貍等等禮物送到各人相熟的女人家中去的,也不去了。這師傅本應到廟壇去與年長族人喝酒到爛醉如泥,也不去了。  六個年青人服從了師傅的命令,到晚不出大門,圍在火前聽師傅談天。師傅把話說到地方的變更,就所知道的其余地方因有了法律以后的情形說了不少,師傅心中的憤慨,不久即轉為幾個年青人的憤慨了。年青人各無所言,但各人皆在此時對法律有一種漠然反感。  到此年長的人又說話了,他說,  “我們這里要一個官同一隊兵有什么用處?我們要他們保護什么?老虎來時,蝗蟲來時,官是管不了的。地方起了火,或漲了水,官也是不能負責的。我們在此沒有賴債的人,有官的地方卻有賴債的事情發生。我們在此不知道欺騙可以生活,有官地方每一個人可全靠學會騙人方法生活了。我們在此年青男女全得做工,有官地方可完全不同了。我們在此沒有乞丐盜賊,有官地方是全然相反,他們就用保護平民把捐稅加在我們頭上了。”  官是沒有用處的一種東西,這意見是大家一致了。  結果他們約定下來,若果是北溪也有人來設官時,一致否認這種荒唐的改革。他們愿意自己自由平等的生活下來,寧可使主宰的為無識無知的神,也不要官。因為神永遠是公正的,官則總不大可靠。而且,他們意思是,在地方有官以后,一切事情便麻煩起來了。他們覺得生活并不是為許多麻煩事而生活的,所以只有那歡喜麻煩的種族,才應當有政府的設立必要,至于北溪的人民,卻普遍怕麻煩,用不著這東西!  為了終須要來的惡運,大勢力的侵入,幾個年青人不自量力,把反抗的責任放到肩上了。他們一同當天發誓,必將最后一滴的血流到這反抗上。他們談論妥貼,已經半夜,各自就睡了。  若果有人能在北溪各處調查,便可以明白這一個迎春節 所消耗的酒量真特別多,超過過去任何一個迎春節,這里的人原是這樣肆無忌憚的行樂了一日。不久過年了。  不久春來了。  當春天,還只是二月,山坡全發了綠,樹木茁了芽,鳥雀孵了卵,新雨一過隨即是溫暖的太陽,晴明了多日,山阿田中全是一旁做事一旁唱歌的人。這樣時節從邊縣里派有人來調查設官的事了。來人是兩個,會過了地方當事人,由當事人領導往各處察看。帶了小孩子在太陽下取暖的主婦皆聚在一處談論這事。來人問了無數情形,量丈了社壇的地,錄下了井灶,看了兩天就走了。  第二次來人是五個,情形稍稍不同:上一次是探視,這一次可正式來布置了。對于婦女特別注意,各家各戶去調查女人,人人驚嚇不知應如何應付,事情為獵人徒弟之一知道了,就告了師傅。師傅把六個年青人聚在一處,商量第一步反對方法。  年長人說,“事情是在我們意料中出現了,我們全村毀滅的日子到了,這責任是我們的責任,應當怎么辦,年青人可各提出一個意見來作討論,我們是決不承認要官管理的。”  第一個說,“我們趕走了他完事。”  第二個說,“我們把這些來的人趕跑。”  第三四五六意見全是這樣。既然來了,不要,仿佛是只有趕走一法了。趕不走,倘必須要力,或者血,他們是將不吝惜這些,來為此事犧牲的。單純的意識,是不拘問什么人,都是不需要官的,既然全不要這東西,這東西還強來,這無理是應當在對方了。  在這些年青簡單的頭腦中,官的勢力這時不過比虎豹之類稍兇一點,只要齊心仍然是可以趕跑的。別的人,則不可知,至于這七人,固無用再有懷疑,心是一致了。  然而設官的事仍然進行著。一切的調查與布置,全不因有這七人而中止。七個人明示反抗,故意阻礙調查人進行,不許鄉中人引路,不許一切人與調查人來往,又分布各處,假扮引導人將調查人誘往深山,結果還是不行。  一切反抗歸于無效,在三月底稅局與衙門全布置妥了。這七個人一切計劃無效,一同搬到山洞中去了。照例住山洞的可以作為野人論,不納糧稅,不派公債,不為地保管轄,他們這樣做了。  地方官忙于征稅與別的吃喝事上去了,所以這幾個野人的行為,也不會引起這些國家官吏注意。雖也有人知道他們是尚不歸化的,但王法是照例不及寺廟與山洞,何況就是住山洞也不故意否認王法,當然盡他們去了。  他們幾個人自從搬到山洞以后,生活仍然是打獵。獵得的一切,也不拿到市上去賣,只有那些凡是想要野味的人,就拿了油鹽布匹衣服煙草來換。他們很公道的同一切人在洞前做著交易,還用自釀的燒酒款待來此的人。他們把多余的獸皮贈給全鄉村頂勇敢美麗的男子,又為全鄉村頂美的女子獵取白兔,剝皮給這些女子制手袖籠。  凡是年青的情人,都可以來此地借宿,因為另外還有幾個小山洞,經過一番收拾,就是這野人特為年青情人預備的。  洞中并且不單是有干稻草同皮褥,還有新鮮涼水與玫瑰花香的煨芋。到這些洞里過夜的男女,全無人來驚吵的樂了一陣,就抱得很緊舒舒服服睡到天明。因為有別的緣故,向主人關照不及時,就道謝也不說一聲就走去,也是很平常的事。  他們自己呢,不消說也不是很清閑寂寞,因為住到這山洞的意思,并不是為修行而來的。他們日里或坐在洞中磨刀練習武藝,或在洞旁種菜澆水,或者又出到山坡頭灣里坳里去唱歌。他們本分之一,就是用一些精彩嘹亮的歌聲,把女人的心揪住,把那些只知唱歌取樂為生活的年青女人引到洞中來,興趣好則不妨過夜,不然就在太陽下當天做一點快樂爽心的事,到后就陪到女人轉去,送女人下山。他們雖然方便卻知道節制,傷食害病是不會有的。  在這些年青人身上所穿的衣褲,以及麂皮抱兜,就是這些多情的女人手上針線為做成。他們送女人則不外乎山花山果,與小山貍皮。他們幾個人出獵以前,還可以共同預約,得山羊便贈誰個最近相交的一個女人,得野狗又算誰的女人所有。他們的口除了親嘴就是唱贊美情欲與自然的歌,不象其余的中國人還要拿來說謊的。他們各人盡力作所應作的工,不明白世界上另外那些人懶惰就是享福的理由。他們把每一天看成一個新生的天,所以在每一天中他們除了坐在洞中不出,其余的人是都得在身體與情緒上調節的極好,預備來接受這一天他們所不知道的幸福與災難的。他們不迷信命運,卻能夠在失敗事情上不固執。譬如一天中間或無法與一小山雞相遇,他們到時也仍然回洞,不去死守的。又譬如唱歌也有失敗時,他們中不拘是誰,知道了這事情無望,卻從不想到用武力與財產強迫女子傾心過。  因為一切的平均,一切的公道,他們嫉妒心也很薄弱,差不多看不出了。  那師傅,則教給這幾個年青人以武藝與漁獵知識外,還教給這些年青人對于征服婦人的法寶。為了要使情人傾心,且感到接近以后的滿意,他告他們在什么情景下唱什么歌,以及調節嗓子的技術。他又告他們如何訓練他的情人,方能使女人快樂。他又告他們如何保養自己,才能成為一個忠于愛情的男子。他象教詩的夫子指點他們唱歌,象教體操戰術的教官指點他們對付女人,到后還象講圣諭那么告誡他們不可用不正當方法騙女人的愛情與他人的信任。  師傅各事以身作則,所以每晨起身就獨早。打老虎他必當先。擒蛇時他選那大的。泅水他第一個泅過河。爬樹他占那極難上的。就是于女人,他也并不因年紀稍長而失去勇敢與熱誠!凡是一個女子命令到幾個年青人辦得下的,與他好的女子要他去做,也總不故意規避的。  人類的首領,象這樣真才是值得敬仰的首領!  日子是一天一天過下來了,他們并不覺得是野人就有什么不好處。至于顯而易見的好處,則是他們從不要花一個錢到那些安坐享福的人身上去。他們也不撩他,不惹他,仍然尊敬這種成天坐在大瓦屋堂上審案、罰錢、打屁股的上等人。  國家的尊嚴他們是明白的,但他們在生活上用不著向誰驕傲,用不著審判,用不著要別人坐牢挨打,所以他們不需要有官管理,自己能照料活一世下來了。  他們是快快樂樂活下來了,至于北溪其余的人呢?  北溪改了司,一切地方是皇上的土地,一切人民是皇上的子民了,的確很快的便與以前不同了。迎春節醉酒的事真為官方禁止了,別的集社也禁止了。平時信仰天的,如今卻勒令一律信仰大王,因為天的報應不可靠,大王卻帶了無數做官當兵的人,坐在極高大極闊氣的皇城里,要誰的心子下酒只輕輕哼一聲,就可以把誰立刻破了肚子挖心,所以不信仰大王也不行了。  還有不同的,是這里漸漸同別地方一個樣子,不久就有種不必做工也可以吃飯的人了。又有靠說謊話騙人的大紳士了。又有靠狡詐殺人得名得利的偉人了。又有人口的買賣行市,與大規模官立鴉片煙館了。地方的確興隆得極快,第二年就幾幾乎完全不象第一年的北溪了。  第二年迎春節一轉眼又到了,荒唐的沉湎野宴,是不許舉行的,凡不服從國家法令的則有嚴罰,決無寬縱。到迎春節那日,凡是對那舊俗懷戀,覺得有設法荒唐一次必要的,人人皆想起了山洞中的野人。歸籍了的子民有遵守法令的義務,但若果是到那山洞去,就不至于再有拘束了。于是無數的人全跑到山洞聚會去了,人數將近兩百,到了那里以后,作主人的見到來了這樣多人,就把所獵得的果貍、山豬、白綿、野雞等等,熏燒燉炒辦成了六盆佳肴,要年青人到另一地窖去抬出四五缸陳燒酒,把人分成數堆,各人就用木碗同瓜瓢舀酒喝,用手抓菜吃。客氣的就合當挨餓,勇敢的就成為英雄。  眾人一旁喝酒一旁唱歌,喝醉了酒的就用木碗覆到頭上,說是做皇帝的也不過是一頂帽子擱到頭上,帽子是用金打就的罷了,于是贊成這醉話的其余醉人,頭上全是木碗瓜瓢以至于一塊豬牙幫骨了,手中則拿得是山羊腿骨與野雞腳及其他,作為做官做皇帝的器具,(www.lz13.cn)忘形笑鬧跳擲,全不知道明天將有些什么事情發生。  第二天無事。  第三天,北溪的人還在夢中,有七十個持槍帶刀的軍人,由一個統兵官用指揮刀調度,把野人洞一圍。用十個軍人伏侍一個野人,于是將七個尸身留在洞中,七顆頭顱就被帶回北溪,掛到稅關門前大樹上了。出告示是圖謀傾覆政府,有造反心,所以殺了,凡到吃酒的,自首則酌量罰款,自首不速察出者,抄家,本人充軍,兒女發官媒賣作奴隸。  這故事北溪人不久就忘了,因為地方進步了。  一九二九年三月作于上海   沈從文作品_沈從文散文集 沈從文:爹爹 沈從文:我所生長的地方 沈從文:一天分頁:123

汪國真:旅行  凡是遙遠的地方  對我們都有一種誘惑  不是誘惑于美麗  就是誘惑于傳說  即使遠方的風景  并不盡如人意  我們也無需在乎  因為這實在是一個  迷人(www.lz13.cn)的錯  仰首是春俯首是秋  愿所有的幸福都追隨著你  月圓是畫月缺是詩   汪國真作品_汪國真詩集 汪國真:但是,我更樂意 汪國真:淡淡的云彩悠悠地游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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